2023年夏天，我认识了一位在服装品类经验丰富的女性淘宝卖家。她是北京人，90后，当时不过三十出头，却已经开了十多年网店了——她是在大学宿舍里开始做这一行的！

这些年下来，她赚了很多钱，很多很多钱。具体有多少，她没有告诉我，但是有两句话让我记忆犹新：

1. “我年轻时买了很多套房子。”注意，那是北京的房子，而且大部分位于四环线以内。这些房子她绝大部分没有出租，因为嫌出租麻烦，而且自己不缺那点租金收入。

2. “该节约了，每月动不动就花十几万，我也很慌。”她随后补充说，随便做个美甲、做个头发，就要花大几千块；做个脸则要花上万块。便宜的地方她从没去过。

她之所以想节约，是因为最近几年，淘宝的流量红利枯竭，而她又没有抓住内容电商的机遇。她有几个同行姐妹，早在2019年就跑到珠三角产业基地做直播，成功实现了“第二增长曲线”。而她本人一方面是不乐意离开北京（毕竟是本地人），一方面则觉得自己不擅长做直播、做内容，虽然也开了抖音、小红书账号，可是直到那时还是半温不火。投流买量花了不少钱，ROI完全没法看；可是不投的话，就只能坐看主营业务逐渐衰落了，因此她很慌。

我安慰她：“当年你在大学宿舍做淘宝也能成功，现在完全可以再来一次！”她的回答却令我大跌眼镜：“我当年做淘宝成功根本不是自己的功劳，就是做的早，赶上风口了！后来直播电商的风口我没抓到，现在做什么都没用了，因为我自己清楚，我根本没有能力！”

她进一步解释：在她读大学期间，淘宝“怎么做怎么有”，尤其是女装品类，流量每日激增，商品供应增速赶不上用户需求增速。她做的事情是典型的“二道贩子”，接到订单了才下单给批发商，而她甚至都没见过这些批发商。由于她不懂内容，不知道如何拍照、写文案，甚至连商品说明都是抄同行的，经常直接盗同行的图然后稍微P一下。这样当然不可能成为淘宝女装的头部店铺，但是在铺天盖地的流量红利之下，足够让她“买了很多套房子”，并且养成“每月动不动就花十几万”的习惯。

到了她25岁左右，淘宝流量红利逐渐退潮，竞争日益激烈，她不得不增雇员工，深入研究供应链。然而，她进步的速度赶不上电商行业的速度，何况女装品类本身的进步速度可能是全市场最快的。在她30岁前后，内容电商已经成为行业性趋势，但是她已经不像18岁时那样大胆了，又在舒适区停留了太久。当她下定决心学习做直播、做视频，乃至雇佣专业剪辑人员时，都到了2023年初，确实任何平台都没有流量红利了。我看了她的小红书笔记，虽然工业标准堪称精良（毕竟是雇人做的），可惜既无网感、又无稀缺性，成为顶尖电商达人的可能性确实很低。或许人家接下来真的只能吃老本了，所幸老本足够丰厚，只要稍微节约一下，应该足够余生开销？

这位妹子的自述，让我不禁回忆起了2006年的冬天，在北京五道口著名的D-22酒吧（现已关闭）当中，我跟一位师姐的对话。师姐就读于北大法学院，即将毕业，当时已经签约四大会计师事务所。她的理想是先做一两年审计，然后出国读法学硕士（LLM, 俗称“老流氓”），接下来有机会就留在美国当律师，没机会就回国进大牌律所。彼时彼刻，这堪称一个不错的职业生涯发展规划，师姐的能力、家境和资源禀赋也完全能支持这个规划。

然而，D-22酒吧的那位外国老板（北京实验音乐圈子的人几乎都知道他的名字）一贯以理想主义著称，擅长在酒过三巡之后，鼓励中国学生“趁着年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”，因为年轻有冲劲、有试错机会，等到老了就晚了。他经常拿自己举例：年轻时只想搞数学，当数学教授，很晚才转行做金融，后来也去了华尔街，再后来觉得钱赚够了，又来中国搞实验音乐。人生的意义在于折腾，不要在人生的一开始就求稳定，盲目求稳定往往会措施真正的机遇云云。

师姐被感动了，借着酒劲吐出真言：她的理想是在网上卖衣服，逐步建立自己的女装品牌！当时淘宝刚刚诞生三年，她在上面买过衣服，觉得不太满意；话说回来，绝大部分大牌女装当时也尚未登陆淘宝。我还依稀记得，她表示自己从小就爱设计衣服、做衣服，可惜没学服装设计专业，不过对审美还是有信心的。卖衣服是她的理想，本来只能埋藏在心底，现在在老板的感召之下复活了！老板拍着她的肩膀，用英文说（注：老板不会说中文）："Then do it! Why not? You should have a try!"

过了两天，我给师姐发短信：“你真的打算去卖衣服吗？”此时师姐的酒应该醒得差不多了，很干脆地回复：“我又不傻，怎么可能！”我们最后一次联系是2009年，她真的去美国排名前列的法学院读了LLM，后来有没有留在美国当律师就不得而知了。不管她后来的人生道路如何，都不太可能在淘宝上卖衣服了。

真可惜。我为师姐可惜的，不是她错过了在风口上躺着赚钱的机会，而是她本来可以拥有更精彩、更充实的人生道路——既然那位自承“什么都不懂”，从未建立自己的品牌，也从未掌控供应链的北京女生能做到那个地步；那么从小对服装设计抱有理想，打算建立自己的品牌，而且十分聪明（要不然也申请不到美国名校的LLM）的师姐又能做到什么地步？人生不容假设，或许她尝试了也不会成功，但是最不成功的人生，应该是从未尝试过，尤其是在客观条件到位的情况下……

历史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赐予一波惊天动地的Beta，有时候在这个赛道，有时候在那个赛道。那些参与其中并且成功的人，往往会以为自己赚到的是个人能力的Alpha, 其实只是分享了时代的Beta。从这个角度看，那位北京妹子确实通透，完全意识到了自己赚的是Beta；那些意识不到这一点的成功者，往往会在时代的Beta转向时，被清洗出局。

一个才华横溢的人，搭配上史诗级的Beta，那就是Alpha+Beta, 相得益彰——这种伟大人物的名字，我们能举出许多。然而，大部分人毫无才华，或者才华不够；他们的成功完全依赖于有没有抓到时代的Beta。哪怕一波Beta持续的时间很长，其内部分配也是明显不均：先进场的人会享受到最多的红利，后进场的人只能位居其下，不过总比不进场的人更好。过去二十多年的国内互联网和金融业两大Beta，应该给我们贡献了无数个鲜活的案例，我们每个人身边都能找到这样的案例。

去年年初，一位北大经济学院的师妹在求职过程中向我吐槽：“个人的努力，在时代的负Beta面前毫无意义！”的确如此。何况，金融业从业者经受的是“三重 负Beta”：行业规模短期见顶；国内资本市场处于下行周期；破除金融精英论导致的待遇收缩。十五到二十年前，一个金融学或经济学专业的名校毕业生，只要想找大型金融机构的工作，几乎肯定能找到，无非是厂牌大小、买方或卖方、外资或中资的区别。现在哪怕是最优秀的求职者，想找到类似的职位也只能依靠烧高香了。是因为上一代人更聪明、更努力吗？

某些“上一代人”乃至“上上一代人”真的是这么认为的。把所有成功都归因为个人努力，是一种常见的社会现象，也是行为经济学的重点研究课题。这种心态导致了许多“假努力”，乃至“负作用努力”。假设上文提到的那位北京妹子花上更多的钱，“大力出奇迹”式地开拓她完全不擅长的内容电商领域，那她就是在做“负作用努力”。由于她的通透，她没有这么做，这导致我对她增加了几分敬意。过去几年，在中国的各行各业，我们都能见识到因为缺乏这种通透而倾家荡产（并且留下一地鸡毛）的企业家；房地产行业尤甚。

你以为这是一篇宣传悲观主义和负能量的文章吗？恰恰相反，今天我宣传的是正能量：时代的Beta固然不容改变，但人生就是九十九个回合。不是一个回合，不是十个回合，甚至不是二十个回合，而是九十九个回合。当然，如果你在其中任何一个回合主动认输，那你也就下场了。无论在纸面上你输的多么难看，只要你坚持屹立在台上，那么你就可以见证许多、许多个回合。在这诸多回合之中，无数的Beta和负Beta将会发生，不是在你的少年，就是在你的老年；无论少年的你还是老年的你，毕竟还是那个你。

我最近在读康拉德·阿登纳的传记。1933年4月，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，他被解除了自己担任多年的科隆市长职务，银行账户遭到冻结，还被撵出自家的房子。按照历史学家的话说：“他没有钱，没有家，没有工作。”直到1937年，在律师朋友的帮助下，阿登纳才过上稍微安定的生活，领到了养老金——那年他都61岁了！而他一生中最凶险的时刻发生在1944年“720事件”之后，虽然他与此事完全无关，却还是两次被捕入狱，经多方营救侥幸逃生。当第二次世界大战终于落下帷幕时，他已经年满69岁，并且被多年颠沛流离的生活摧毁了健康，看起来完全就是一个年老体衰、随时会进坟墓的失败者。

然而，阿登纳一生中的华彩乐章从此开始。已经在惊涛骇浪之中挣扎了九十八个回合且一事无成的他，在第九十九个回合打出了现代历史上最完美的战绩：让德国重获新生，创造战后屈指可数的经济奇迹，赢回了德国人的尊严，同时又避免了军国主义的死灰复燃。完成上述使命的时候他已经90岁了，甚至还有机会在人生的最后时刻享受退休生活。德意志民族的漫长历史上诞生过很多伟人，但是在2003年举行的“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德国人”的投票中，名列第一的是阿登纳。若是现在再举行一次投票，结果应该不会有差别。

回到本文的标题：个人的努力，在时代的Beta面前，真的无足轻重吗？取决于你的人生究竟有多少个回合。稍有统计学常识的人都知道，在一次抽样当中，统计学规律几乎不会发生作用；在少数几次抽样当中，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；只有在反复的大量抽样当中，所谓“大数定律”才会生效，我们才能目睹所谓“均值回归”。如果我们真的认为自己有理想、有才华，就应该一直站在拳击台上，打满九十九个回合，直到个人的Alpha与时代的Beta交相辉映——在大多数情况下，其实用不了九十九个回合那么长。

我还想补充一句：就算九十九个回合结束后仍然没有拿到满意的结局，这样的人生仍然是十分精彩的，所以是值得过的。就像玩MOBA游戏，让你念念不忘的不会是你全程划水却莫名其妙赢了的一局，而是你英姿飒爽、百折不挠、绝地求生的一局，无论这一局的结果是胜是负。

这就是我为那位师姐惋惜的地方：没有任何遗憾，比得上从未尝试的遗憾。每一个不曾起舞的日子，都是对人生的辜负，为着自己的理想前进就是最美丽的起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