哪吒比姜子牙早悟，在他喊完“我命由我不由天”后，姜子牙才放下鱼竿点题“愿天下再无不公”。不良少年浪子回头赢得满堂彩，中年危机的姜子牙却只能独自上路掌声寥落。《姜子牙》是继《哪吒之魔童降世》之后，光线彩条屋传统神话人物解构的又一力作。在动画特效上使足了力，却在剧情内核上泄完了气。论厚黑，妲己被师尊欺骗的设定，仅仅是《封神演义》原著里女娲对狐狸精出尔反尔的“平移”；论英雄，一个精英阶层反抗上层权威最后牺牲的故事，和普通人又有多少共鸣的机会？从产业角度看，国产动画的问题终于不是搞特效，而是讲故事了，这多少有点欣慰；而回到故事本身，喊完口号配上BGM就赴死的情节，不仅不燃还多少有点工具人英雄的顾影自怜，这又难免令人感到遗憾。一顿操作猛如虎，公路里程二万五。剧本的空洞，人物的扁平，主题的虚置，导致整部《姜子牙》变成了披着封神外衣的公路片。姜子牙配小狐狸，是《这个杀手不太冷》里的大叔和萝莉；师尊以苍生为名捆绑个人宿命，是《琉璃》里的白帝；持杖独行为光明请命，是《指环王》里的甘道夫。用最老套最不颠覆的形式去讲“反叛”精神，真是有够反叛的呢。把申公豹的胆子借给你们，能不能不要把好莱坞熬馊了的英雄主义鸡汤硬往中国神话体系里套？有赖于彩条屋的彩蛋联动以及电影市场的触底反弹，首日票房3.59亿的《姜子牙》夺得了“国庆当日票房的历史亚军”。但票房的凯歌高奏，不能掩盖电影一锅乱炖的隐忧。直钩钓不起吃饱的鱼，这是国产动画机械复刻《哪吒》必须要吃的教训。姜子牙作为仙界的中层干部，即将获得内卷化严重的“静虚宫”宝贵的晋升机会，成为众神之长。三百六十五路诸神做下属，姜子牙好歹也算大项目的leader了。可就在甲方签合同的重要关口，姜子牙在“屠狐大会”上，看到了被狐妖困住的无辜人类小九。在救一人还是苍生之间两难，最终姜大叔心念一软放走了九尾妖狐的元神，被师尊停职处分罚在北海静思己过。一个挑战权威的故事，几乎快要跑偏成了英雄救美的窠臼了。关键是那美少女小九搞得和梦幻西游一个发型，设计得不好看，不免就让人有点“要不别救了吧”的糟糕偏见。开头的2D“封神大战”长镜头叙事十分惊艳，配色饱和而不浮艳，颇似中式年画的撞色。转到3D之后不仅画风割裂，相形之下还有点审美level降级的感觉。有豹头而无凤尾，开篇和正片的辩证关系就像王一博和租房小吴，说是“网恋奔现翻车”也不为过。虽说从光线引进《你的名字》时就开始宣传“每一帧都能当壁纸”，可观众到电影院又不是收藏桌面集锦的。且电影大的3D场景基本停留在概念图水准，高山平原空有硕大的轮廓，贴图纹理材质缺乏细节。最典型的是姜子牙芦花地奔跑，人和环境的真实交互感几乎没有，像是踩在了虚空之上。要命的还是故事。从小九闯入北海盗地图，姜子牙出封禁探寻真相开始，电影沦为了一种“旅游打卡式”的流水账。出发地北海，目的地幽都山，旅客姜子牙、小九、宠物化的四不像，旅游见闻“封神大战搞得民不聊生”。与之相应的暗线，则是师尊将狐狸精与小九元神捆绑在一起以促成灭商大业。不过线索点到即止就好，完全不需要九尾妖狐最后来一段长篇累牍的法庭控诉。说是要探讨成年人的心绪，剧情铺陈却把观众当小孩子。真的小孩看不懂，大人又觉得故事傻，老少咸宜变成了两头受罪。人物的行为逻辑难以自洽，是《姜子牙》创作的不成熟。纣王明知小九是九尾妖狐的魂器，他还去掐对方脖子干啥？为什么师尊要让姜子牙带小九去归墟，而归墟不能转世的事实反而会揭穿师尊的真面目？申公豹作为工具人，从反对姜子牙到力挺对方，中间心理如何转变的？几对主要人物关系的交待拖泥带水：纣王对妲己的爱与怨，本来很有表现空间，却变成了纣王疯子一样的自说自话；姜子牙对小九善恶的判断，与小九对姜子牙的怀疑与信任，不是水到渠成而是拉郎配；姜子牙与十二金仙、师尊的关系，也是扁平化的“压迫”与“反压迫”处理。《封神演义》里，狐狸精被杨戬猛追，跑到女娲面前吐槽：“娘娘反将小畜缚去，见姜子牙发落，不是娘娘出乎反乎了？”女娲只是推辞我叫你去断送殷商天下，但并没有想到你会残害生灵。《姜子牙》里的师尊，办的破事和女娲是一样的。哄骗给狐族封神，最后把人家灭得只剩元神。《魔童降世》讲宿命，不新鲜但是接地气味道正。《姜子牙》讲什么？神仙坏坏，讲话骗人没有契约精神，不能杀一人救苍生。个人英雄主义不是这种写法，群像的薄弱让主题的呈现很突兀。姜子牙要挑战整个体制，必然有维护集团利益的同事来反对，这样才有个体于洪流中挣扎之感。最后师尊的师父出来惩罚师尊，这种机械降神的套路有什么意思？原本小九是师尊给“众生”提供的敌人，也是世间一片狼藉的最终负责人，是一切的“替罪羊”。姜子牙的正义，仅仅让制造替罪羊的师尊成为了新的“替罪羊”，并没有对“天外有天”的权力机构撼动分毫。推翻强权的方式，是借用了更高层级强权出面，这种逻辑不是自扇耳光吗？商朝被师尊派下的姜子牙在大战中推翻，师尊又因为滥权被打倒，那么师尊是否也是他师父早早谋划的一颗棋子呢？按照静虚宫对应玉虚宫，师尊即原著中的元始天尊，而师尊的师父当即“一师传三友”的鸿钧老祖。《封神演义》里每次爱徒元始天尊和通天教主打得不可开交，他就乐呵呵地出来拉架。没有人怪罪一个放任徒弟毁天灭地的糟老头，人们只怪棋子不懂事。《琉璃》中的白帝身为布局者，起初想要感化女主，最后气急败坏只好怒道：“终究是留你不得了！”而《姜子牙》中天尊对姜子牙说的悟，也不过是：“再不听领导的话，留你不得！”苍生与一人，其实是电车难题的变体。一个疯子把五个无辜者绑在电车轨道上，失控的电车即将碾压他们。幸运的是，你可以拉一个拉杆，让电车开到另一条轨道。不过，另一条轨道也绑了一个人。姜子牙用**逼停了电车，还顺便把电车公司老板弄下课了。玩这种一人之力救苍生的戏码，本来就容易假大空。电影更吊轨的是，一边疯狂反对天尊的个人崇拜，一边又疯狂塑造姜子牙的青天大老爷形象，实在是精分得厉害。易中天说古代老百姓最爱三个梦：明君梦、清官梦、侠客梦。姜子牙在推翻师尊的“昏君梦”之后，去了看押犯错神仙的监狱任职，又编织起“清官梦”。这些陈腐的意识形态，注定电影摘取不了艺术高岭之花。如果《姜子牙》里的申公豹，和《魔童降世》里的申公豹是“同一豹”，那他应该开个减脂直播，瘦身效果杠杠的。可以看出《姜子牙》有意扩展彩条屋的神话宇宙，但结尾彩蛋不能掩盖两部电影分别立项的问题。要搞联动，初期的设定就必须要通气，不是让姜子牙给哪吒擦擦嘴就完事了。走喜剧明快风的《魔童降世》和暗黑成人风的《姜子牙》，目前已经出现了画风各异和系统不兼容的问题。《大圣归来》、《魔童降世》的成功让我们重新确认：对传统文本的改编，是延续其生命力的关键方法，而国产动画可以成为启动这一方法的重要媒介。相较于写实电影，动画在对想象力的表现方面更具优势。在历史语境的变化中，有关哪吒的形象塑造也在不断迭代。《哪吒闹海》里，表面叛逆实际隶属于父权体制的悲剧英雄，已经很难和当代观众形成共鸣；而《魔童降世》的成功，正是在于完成了对哪吒身体的“解放”。观众看到了一个彻底对抗宿命的、不被任何一种身份限定的哪吒。而《姜子牙》把姜尚这种勤恳公务员形象，注入了“反叛”基因后，为什么没有取得哪吒那样轰动的口碑反响？原因可能在于“痴心父母+熊孩子”处处有，但“丢铁饭碗+反抗上天”太缺乏大众情感的切入点，更不用说切入的方式过于生硬。如果说饺子是受周星驰影响制作了《哪吒》，那《姜子牙》就完全是主创受好莱坞剧作模式洗脑的产物。抛开制作形式，把人物的名字换一换，本片的孤胆英雄剧本也是落下乘的。《封神演义》的原著本来是宏大世界观下的全年龄向作品，理论上的产出是要比肩迪士尼甚至超越的。现实却是，《姜子牙》套了一堆超级英雄电影的套路，画虎不成反类犬。姜子牙在原著的战绩经常被人打爆，改成英雄多少有点借壳搞事。就目前国内的文化工业体系整合度而言，呼声很高的“西游宇宙”和“封神宇宙”的建构没想象中顺利。在《魔童降世》之后，盲目地对传统文本大修大造，既低估了古人的创作能力，又高估了自己的才华。重复性开发某个文化IP是有风险的，当情怀变成兜售，当重写经典变成炒冷饭，改编作品也就失去应有的意义。在改编中重新调整角色定位甚至是价值观，都无可厚非。但如果观众的体验，无法依托于对原文本的理解，就会出现姜太公钓不到鱼的尴尬。国产动画一直在等待一个“进击”的时机。哪吒反叛之后，姜子牙也反叛，全员发疯的封神宇宙真的健康吗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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